文/王琼华
农历初八早上,土桥镇上的友人何献华带着我和夫人来到熙熙攘攘的土桥圩,吃了一碗现榨下锅的水粉。
早已喜好上了探店的夫人这时很惊喜地:“这水粉才叫地道。呵,三十几年没吃过这么正宗的水粉了。”
我也如此。
从汝城调往郴州工作后,我们很少回汝城赶圩。汝城人把赶圩叫成“赶闹子”。土桥圩是县里最传统、也最见热闹的老圩场。它有一个昵称,叫“三八圩”,即农历逢三逢八开圩。只有遇上圩日,这里的水粉作坊才榨水粉。
吃过水粉后,夫人说:“土桥圩的水粉才是我少年时吃过的水粉,它真不是拿‘豆根’煮的。”
“豆根”,汝城人对干米粉的一个称呼。形如根系,倒也形象。
水粉与“豆根”,皆是称“粉”,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?过了几日,何献华这位很热心的姑娘带着我和夫人去找何远林要了一个答案。
何远林住在西林村。
七十岁的他,这水粉已经榨了五十多年。
之前,我知道,水粉是西林村一门很传统的手艺。明清两朝及民国,西林的水粉特别出名,那时村里榨水粉的人家很多,有三五十个作坊。当年红军长征途经土桥一带时,好些村里的作坊赶赶地榨成一桶桶水粉送到部队,大婶们则帮着红军煮水粉。抗战时,村旁一侧修飞机场,村民们也将水粉送到了工地。在很多人印象中,水粉算是最见汝城口味的一道地方美食。要不中央电视台的记者怎么会跑来探店寻秘,专门做了一档介绍汝城水粉的节目呢?何远林说:“眼前,也能上好些摊子前吃水粉。但拿正儿八经传统手艺来榨水粉,怕是只有我们这一个小作坊了。”所谓“我们”,是他与七十九岁的何求林以及何美华三个人合伙。原先是何美华的父亲一块榨粉,年纪大了,就让女儿何美华加盟。
大师父还是何远林做了。
我夫人迫不及待问道:“何师父,这水粉跟‘豆根’有什么区别呢?”
何远林说:“水粉,有一个发酵的过程。‘豆根’,每日磨浆,即可榨成晾干。”其实,他也道出了水粉和米粉在制作技艺上的区别。
接着,何远林介绍了水粉制作的整个过程。
先是选米。水粉用的是籼稻米。这种米不软不糯,粘性小,吸水性强,膨胀程度较大,最适合榨水粉。接下来就是发酵。是的,我们吃的米粉用不了发酵。汝城人把发酵称为“槽浆”。这其实也是一个综合环节。何远林他们把米磨成浆后,会装入木桶。他以前见过人家用塑料桶或铁皮桶装米浆,不由一叹。他觉得这般装浆发酵,怎么也比不上传统的木桶地道。然后上盖。发酵时间长短,得看时节,得看气候。遇到冬日,何远林会把米浆木桶提进屋里保温。米浆开始膨胀时,木桶也会有发热的反应。米浆膨胀后,会发生沉底现象,沉淀之物便是糍粉。这时,何远林把手直接插入桶里,从最底层抓一把糍粉,再捏一捏,再闻一闻,即可断定是否可出桶榨水粉。他说:“一般来说,这个过程要花上十来天。有时候耗的时间更长。发酵期长些,榨出来的水粉特别好吃。”有一次另一个乡里开展民俗推介活动,组委会特意来西林邀请何远林他们的作坊参加。何远林一口拒绝了。原因很简单,这种带“表演”性的榨水粉,发酵达不到时间要求,如此即是“戏弄”食客。何远林说:“哪怕有钱赚,我们也不会去砸自己的招牌。”
榨出好水粉,在榨成之前还有三关要过。何远林介绍:“生糍时,要揉团,反反复复揉。揉到什么程度,你自己觉得可以了。这是第一关。揉成糍团,揉成多大呢?跟桔子大小差不多。这是第二关。第三关最重要,把糍团放入大锅沸水之中煮。这糍团在沸水中煮多久?半熟半生,外熟内生。哪怕外熟,也不能太熟。熟得太多,口感不好;生得太多,粉质不好。”
抑或,这才叫真手艺。
哪怕一碗水粉中的配料,也格外讲究。添的油,是猪油,冬日时这猪油还会加热。再撒点葱花,以及舀一小调美羮香喷喷的豆膏,也倒点酱油。不放味精。还可添加酸萝卜、肉沫、生菜等。当然最能激活味蕾的要数辣椒粉,辣味适中,其椒不宜太嫩,也不宜太老。而且是举起木杵从石臼里抖出来的辣椒粉,具有粗糙感。这时,辣椒粉已经用地道的茶油煅熟过。
一碗水粉,依赖于粉筒、粉架、案板以及木桶、笊篱、搅粉杆等简单工具和柴火灶而成。压一次粉筒,大概三至五斤米,也就榨出十七八碗水粉。看似普通,却藏着令人赞叹的蹊跷。
听了何远林一番讲述,我说:“水粉,就是一种讲究手感、依缘而成的产物。”
何远林点头地:“你这说法很准确。前前后后有几十个要来学徒,但都没成为我的正式弟子,大多是他们找不到手感。水粉不是凭运气榨出来的。有人问我,是不是有啥秘方,你的水粉才榨得这么好吃?我自己也解释不了手感是什么,并不是我不肯说。”
我似乎明白,手触之时,仿佛触摸到了灵魂的流转,却又无法描述。
也许,这才叫天赋吧。
这时,坐在一侧的何求林说话了。
当年,何求林牵头跟生产队榨水粉,二十来个社员参加,其中十几个社员算是凑热闹的。大伙忙上一天,搞不到一包盐钱,除了投生产队积累,一个月剩不了几毛钱。改革开放时期,何求林觉得闲在家里太乏味,于是约了几个村人上土桥圩榨水粉。凭着他们的手艺,很快做响了名声。那时候,哪怕县城上班的人物,也会偷偷踏着单车跑到十里开外的土桥圩吃碗水粉。我也算其中一个。当时要步行十华里才把这碗水粉端到手上。
缘于水粉,让世间生发了不少趣事。
何求林跟我透露过,何远林的妻子朱炳球,外沙村人。那年,朱炳球第一次来西林村走亲戚,吃到何远林榨的水粉,就念念不忘了,只能想方设法来西林村吃水粉。这碗水粉必须是何远林吱吱嘎嘎亲手榨的。外沙村的伙伴跟朱炳球说:“远古(何远林幼名)榨的水粉那么好吃,你就嫁给人家吧。”过了几年,朱炳球真的嫁到了西林村。
念及往事,何求林有颇多感受。他说:“一榨几十年。土桥圩越来越热闹,却仍让我觉得很寂寞。当年合伙榨水粉的人一个一个走了。”唏嘘之时,他也有欣慰的事,每个圩日,水粉作坊仍是围满了来吃碗水粉的人。
闲聊中,何求林传授给我们一个如何分辨锅里煮的是“豆根”和水粉的方法,即用筷子一夹,随便能夹起一筷子的是“豆根”,而夹起时会有一半落回锅里的是水粉。
我夫人好奇地:“怎么会有这种区别呢?”
“水粉丝滑些呐。”何求林答道。
离开西林时,何献华用她好听的嗓音跟我们念起了一首几十年前的顺口溜:
“西林大队榨水粉,
放点酱油辣椒灰,
辣丝丝,滑溜溜,
蛮大一碗两毛钱。”
我突然明白,一碗水粉能传承下来,其实是满满的一碗与众不同的乡愁……
来源:红网时刻
作者:王琼华
编辑:沈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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